去年年初,我和男友阿轩一起辞职穷游半年,然后回到了他的家乡——河南省的一个小城,开始重新找工作。
我俩一个中药专业、一个编辑出版专业,能干的工作实在有限。在这里,当个饭店服务员是2000多的工资,做文员、编辑、抓药师也还是这么多,唯一的差别是服务员还能包吃包住。
找工作不顺,我有些着急。之前穷游下来,手头已经没剩多少钱,身上还背着“债”——旅游时,我借了父母的钱。阿轩也是一样郁闷,便说出去逛逛。
没想到回来之后,他就兴奋地跟我说:“有个游戏公司给我了面试邀请,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?”
“去,那肯定去!” 我一听是和游戏有关的,想也没想就答应了。
我和阿轩都属于“网瘾少年”,当初也是因为游戏结缘,现在每天还都会一起玩各种游戏。
阿轩说这工作是他在网上看到的,招聘广告很吸引人:“游戏玩得好,工资能很高”、“边玩游戏边挣钱”。点进去一看,原来招的是“游戏推广员”,“主要负责手机游戏的市场推广,工资3000+,上不封顶,有丰富游戏经验者优先”。
那家公司离阿轩家近,骑上15分钟自行车,就远远地就看到了招牌。进了大门,正堂摆着一尊关公像,手上捧了个“义”字的金元宝。办公室的布置让我眼前一亮:豪华大气的装潢,整墙的游戏角色的立体彩绘,各类游戏玩偶、模型、奖杯……我拉了拉阿轩,小声道:“这里可比之前我们去面试的那些地方气派多了。”
“我也这么觉得。”
因为游戏玩得多,我俩很轻松就过了面试,HR开始给我们介绍:工作时间从早上9:30到晚上20:30,标准8小时工作制,中间休息3个小时,公司包午餐晚餐。“上6休1”,固定周二休息,节假日则带薪休假。因为游戏推广带有销售性质,所以工资是底薪加提成。试用期1个月,底薪1800,有提成,转正后是底薪2000加提成,工资上不封顶。
正聊着,HR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。她说了声抱歉,转身走出了会客室。我们隔着门,隐隐约约听到了HR说“税交得太多”、“工资”、“下个月”之类的字眼。挂了电话后,HR进门说:“不好意思啊,我们有两个员工上个月提成太高了,一个8000多,一个上了万,现在发工资他们就嫌税交得多,想挪一部分下个月再发。”
听到这儿,我和阿轩就更加心动了,当即表示,即日上班。于是,HR就带我们去见了“组长”。组长姓刘,是个看上去年轻阴柔的男人。他领着我们进了会议室,给我们发了宣传册,打开投影仪就开始“上课”。
“我们是广东的公司,主要是宣传推广现在的一些手机游戏。当然,像大公司的爆款游戏是不用我们推广的,我们负责的就是一些市场反响没那么好的游戏,比如现在推的《权力》。工作就是线上营销推广,说白了,就是把玩家拉进游戏里来。提成,就按你们拉到的客户在游戏里充值的数额算。”
说到这里,组长强调:“我们的操作都是正规合法的,你们不用担心。接下来我会给你们进行一个为期7天的培训,培训期也算提成,但只有30元一天的补助,到时和月薪一起结算,培训期没通过或是没做满一个月,那就没有工资。”
我和阿轩点点头——干一个月我想还是没什么问题的,至少混个底薪也不赖。
说完这些,组长就把我们带去了工位。几排办公桌上放着30多台电脑,可电脑前就只有6个员工。组长让我们找电脑开机,说:“今天的任务就是用手游模拟器体验一下公司现在正在推的游戏,这样以后拉进来了人,也方便陪玩。”
2
不得不说,这工作确实轻松,坐在电脑前打打游戏就好了。我俩脸上很严肃,可心里都在止不住地偷笑。不过这个RPG(角色扮演)游戏《权力》确实不太有趣,画面粗糙,剧情任务也平淡无奇,十几分钟就能摸清套路了。最无聊的是,这个游戏全程都是系统自动清理任务,不用玩家有什么复杂的操作,只需要偶尔点点鼠标。几个小时过去,我和阿轩的角色都升到了20多级。
组长喊我们吃饭。午餐是清一色的盒饭,一荤两素,公司在外订的。我打开一尝,比阿轩爸妈做得好吃多了,对这份工作的满意度又添了几分。
下午还是打游戏,我终于发现这游戏的陷阱了:角色升到48级之后,不管是打装备还是练级,都要“氪金”(充钱进去),而且光花小钱还不行。此时,这游戏满屏都是“氪金点”,18个能点开的选项里有16个都是充钱——剩下的2个,还有1个是“设置”。虽然游戏的画面和剧情很烂,但跳转进去的充值页面倒是精致得令人乍舌。
吐吐槽,聊聊天,这一天就愉快地过去了。下班回家的路上,我和阿轩还开心地说:“这地方又能免费玩游戏,又能白蹭两顿饭,何乐而不为?”
第二天,组长让我们去另外一个热门的游戏《万王之王》里“建号拉人”:“你们不要光顾着玩游戏,记住,拉人是第一位的,你们就去游戏里加好友要微信号,别的先别多想。”
一听不用玩这个无聊的《权力》了,我俩都有点压抑不住地兴奋。我是女孩,自然创建了一个女性角色的ID。阿轩还没注册完,组长对他说:“先等一下,你也去建个‘女号’吧,‘男号’不太方便(拉人)。”
阿轩手一顿,听了组长的话。看着屏幕上那露着半个胸脯、晃着雪白大腿的虚拟美女,组长满意了:“就这样,你们去拉人吧。不过得再跟你们强调一下——公司禁止你们接受玩家赠送的贵重装备和财物,一经发现就立刻开除,别碰红线!”
我俩进了《万王之王》的游戏页面还没过两分钟,聊天栏里就来了二十多个“密聊”。点开一看,居然遇到了“同行”——这些发过来的话都一模一样,连错别字都一致,大致分为几个版本,一般的是“小哥哥,你也是一个人玩吗?”或“兄弟,你玩这游戏多久了?”;升级版的则是“兄弟,我是公会会长,加我微信十几个人一起玩”;再露骨一点的,就像“小哥哥我好寂寞,加我微信可语音可视频,一起玩游戏呀。”
这些“密聊”的信息,都是我的同行用自动聊天程序发出来的,如蝗虫过境,每玩到一个任务点,玩家都会收到七八条。不少玩家都在聊天栏的“世界频道”上抱怨:“这都什么鬼机器人,GM(管理员)也不管管。”
我于是就在世界频道上和他们聊了起来:“有没有活人啊,活人求认证,这垃圾密聊太烦人了。”
“就是啊,有没有靠谱的活人玩家。最好妹纸,嘿嘿。”
“……”
就这样,我依靠骂人卖萌,很快获得了一些玩家的信任——其实他们并不知道,和他们聊天的我,和那些令人讨厌的“机器人”,目的并没什么不同。
很快,我就拿到了一个玩家的微信号,按要求发到了培训群里。组长指示说:“接下来你就和他们聊,尽量在10句话里问出他们的年龄、职业和玩游戏的充钱情况。那些不充钱的,随便聊两句就行了;那些充钱的,尤其是充大钱的,你就多花点时间,把握好节奏,让他们信任你,愿意和你一起玩,以后给他们推游戏也比较方便。你是女孩子,比你男朋友占优势。不过你这微信号要得太慢了,得提升点速度。我们这儿之前有一个妹子,一天能加50个微信,你多加油。”
我点点头,认真地盯着电脑屏幕,连喝口水都来不及。直到有同事把盒饭递给我,我才反应过来,该吃午饭了。
给我拿盒饭的男同事戴着一副黑框眼镜,身材异常肥胖,大概能有200斤,但人笑眯眯的,看着很和善。我接过盒饭道了谢,他问道:“怎么样,这游戏好拉人吗?”
我不好意思地笑笑:“不太好拉,大概是我的方法不对吧。”
他说:“没事儿,我刚来的时候也要不到号,时间长了就好了。你看贝哥,现在多厉害,我们都甘拜下风。”
他口中的“贝哥”,是我们组里另外一个妹子。她是本地人,在这里已经工作了小半年了。办公室平日里除了键盘声,就是她和人聊天的声音。据我观察,她应该就是那个提成拿了8000多的人——至于“上万的”,应该就是组长了。
3
“家竹(族)赞(战)!来酥(输)出!联闷(盟)开死(始)了!”
从上班第一天开始,我就发现贝哥的口音很特别,她说惯了河南话,普通话平翘舌不分,组长听了很是头疼,常说:“贝哥,你平时没事好好练练普通话,不然发展客户都有影响。”
我心想:自己普通话可比她标准多了,声音也不算差,业绩怎么也应该比她好吧?可努力了一天,也就要到4个玩家的微信号,阿轩不愿意冒充女孩子的身份,干脆跟人家坦白了性别,更惨,就要来了2个。
我们叫苦不迭时,却听见贝哥在另外一边满脸喜色地说:“哇,‘美总’又葱(充)了2000块,他嗦(说)还要给我的账号葱(充)钱呢,怎么办啊?”
“拒绝嘛,公司有规定在那的。”组长说。
“可他嗦(说)一定要给我葱(充),不然以后他就不宠我了。”
我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——这拉人头玩游戏,还能有“霸道总裁爱上我”的剧情?“美总”是贝哥常挂在嘴上的名字,是两个月前贝哥从别的游戏拉到《权利》来的“大R(充值千元以上的“人民币玩家”)”,现在已经给游戏充了两万多块,光在他身上,贝哥就拿了五六千块的提成。
组长考虑了一会儿,说:“实在拒绝不了那就让他充。”
“那我的提层(成)……”
“放心吧,到时候我给你报,你只要陪他玩好就是了。等他这个游戏玩厌了,你就拉他到下个游戏继续充。”组长说。
第三天一早,我们还没进游戏,贝哥就美滋滋地炫耀道:“我刚才看了一眼后台,美总给我葱(充)了500块钱。”
大家纷纷表示羡慕,另一侧的组长却叫我和阿轩去开会,看得出来,他对我们两人的绩效实在不太满意:
“你们两个都是经验丰富的玩家,要人家微信号加个好友有这么难吗?贝哥一点儿游戏都不会玩,平时还要我们带她,可人家就做得很好啊,也很努力!你们也别局限于游戏加人了,什么摇一摇、漂流瓶、陌陌、游戏群,你们都可以去尝试,今天你们的目标就按50个人去做,不然很难通过考核的。只要判断出是个有钱的、愿意玩游戏的,你们就给我加。另外,你们记得把朋友圈都屏蔽了,真实的个人信息也尽量不要透露,不然对你们影响不好。”
我们点点头,刚想回工位,组长却叫住了阿轩:“你只有一个微信号,不太方便,一会儿我给你提供一个女的QQ号。”
我和阿轩或多或少都有了点压力,可我俩还是坚持去别的游戏里拉人,毕竟作为游戏玩家,共同语言多,比较容易增加好感。
正四处勾搭人呢,坐在我身后的、昨天给我递盒饭的胖哥突然站了起来,喊:“贝哥呢?赶紧的,快帮我发句语音,不然我要被删了!”
“她临时请假了,下午才回来。”另外一个同事说。
“那怎么办?!”胖哥似乎万分焦急,看到我时,眼前放光,直接把手机递了过来,“来来来,妹子,帮个忙,帮我说句话,就说‘可是我声音不好听啊’。”
我没有拒绝,依言帮他把语音发了出去。
“漂亮!”胖哥拿回手机,十分满意。“妹子啊,你的声音很好听,这人非要听我声音,说是真的妹子陪他玩他才充值——回头我请你喝奶茶,谢啦!”
4
为了拉人,我挨个游戏进。才在卡牌游戏那儿拉了一波“好友”,又打开了《万王之王》。
一进入游戏,界面就跳出来一个通知信息:
“【随风】送你一座城堡,与你增加200点好感度。”(注:这款游戏里,不同性别的游戏角色“好感度”刷满后可以在游戏中“结婚”)
“随风”是我昨天刚要到微信号的一个玩家,但似乎有些排斥微信聊天。看他不在线,这礼物刚好成为了我跟他聊天的切入口。
我娴熟地打开微信,点了他的头像:“小哥哥,你送我东西了?真不好意思,这个会不会很贵啊?”
信息发过去,他迟迟都没回复。我也不着急,继续在游戏里物色着合适的猎物——那些给虚拟形象买了“时装”的、建了帮会的、好战的、装备特别好的,还有抱怨游戏差劲的,都是目标。
到了下午,随风有了回音:“没什么,反正也是系统送的,不花钱。”
不花钱?我想了想,回:“哦哦,那就好。不过小哥哥好像很忙的样子,是做什么工作的啊?”
“是做工程的。”
“哇,那岂不是很有钱。”
“一般,也就勉强能够孩子奶粉钱。”
“原来你已经有孩子了啊,哈哈,那我该叫大叔才对。”
“你多大?”
“95后,大叔几岁啊?”
“……你还是叫我哥哥吧,我28。”
“28就已经有孩子了,小哥哥结婚好早啊。”
“不,我半年前刚结婚,当时才怀的孩子。”
……
在这样看似无意的闲聊中,我就得到了那些关键信息:25至40岁之间,有消费能力,爱玩游戏——只是有点可惜,他为游戏消费的欲望似乎不强,毕竟,还要攒奶粉钱。
组长过来看了一眼我们的聊天记录,说:“先去开发别的客户,这个别管了,不要在这种玩家身上浪费太多时间。”
我点点头,关掉聊天界面,在卡牌游戏里又加上了几个“好友”。
晚上,随风在游戏里上线了。我和他做了会儿任务,随意提了两句怎么增加角色的战斗力,就下线了——8点半了,我和阿轩要下班了。
可没想到,在路上,随风给我发来了一条微信:
“阿喵(我在游戏里的ID),你觉得那个300块钱的礼包怎么样?”
“噗~你要充钱?!”
“嗯,已经充了,以后和你下副本也方便,还送外观和能增加好感度的东西。”
我愣了一会儿,回:“我也不清楚,看你喜欢吧。”
5
第四天,美总就成为贝哥的过去式。她开始在另一个男玩家身上花功夫——因为美总在游戏的战斗力已经是服务器里的前几名,暂时不会充钱了,再花时间也是浪费,不如先“吊”着。
相较于美总而言,贝哥新拉进来的“二号大叔”就没那么浪漫了。贝哥说,这男人听话得不得了,说让他下游戏就下游戏,让他充钱就充钱,“压根没什么挑战性”。
我脑补着二号大叔的模样——一个三四十岁、老实巴交的单身汉——就听见组长喊:“阿轩,阿喵,你们过来一下!”
我知道,组长又要给我们开小会了。毕竟这两天下来,我们加的微信好友也才十个人。组长要求我们去漂流瓶、摇一摇里加人,别在游戏里一棵树吊死。他给我们的任务也很简单:10个注册玩家,2笔消费或者总充值达200元,完成的话就正式入职。
组长给我俩调了座位,我坐在贝哥边上,阿轩坐在组长边上,好学习他们的经验。
“一个人玩游戏好无聊啊,有没有小哥哥陪我一起?”按照组长的话术,我在微信漂流瓶里丢了几个瓶子。很快,就有一群人发来了回应,里面什么下流话都有,还有黄色图片。我感觉一阵恶心,立刻删掉那些人,选了几个看起来老实的,加好友聊了起来。
按照这个路子,微信好友的数量是上去了,可“质量”还不如我之前在游戏里找来的——有些人说只玩“吃鸡”或“农药”,好不容易谈了两个,却都是被《权力》坑过钱的,一听我说去玩,都表示“再也不想玩了”;还有几个嘴上说“什么游戏都陪你玩”,可一听到要玩《权力》,就反问我:“为什么要去玩听都没听说过的垃圾游戏?”
虽然我在心里骂娘,可我也知道也不能怪他们,毕竟这游戏无聊到我都玩不下去。说白了,我就是在忽悠他们,说比什么星际、魔兽都好上千倍万倍,结果他们过来一看,“他妈的一个花钱版扫雷啊”。
趁着午休,我和阿轩交流了一下。他微信是男性头像,一上午丢出去十几个瓶子,一个回的都没有。他内心抗拒骗他们说自己是个女的:“其实说白了,这就是装女的把人骗到垃圾游戏里充钱。”
回忆起刚进公司组长说的话,我道:“难怪公司规定不允许我们收玩家的贵重财物,要是收了,那不就是诈骗吗?”
阿轩点点头,正要说什么,胖哥却走了出来。他本是到走廊上透透气,顺便抽支烟。见我们脸色不太好,他热心地问:“怎么,业绩是不是不太行?”
我们没有直接承认,胖哥却很直接:“你们大概是觉得自己在骗人吧?思想目的不纯,所以好友量上不去。”
这话组长也提到过,胖哥不在意地笑了笑,安慰我俩:“这很正常,刚来的新人都会这么想,可是时间长了就不会这么想了,毕竟我以前也上过几次当,就是当时不知道被骗了。”
胖哥慢慢吸了一口烟:“其实扮妹子这事儿,你们根本不需要对那些人有任何愧疚,也没必要觉得自己骗人,这就是个再普通、再正常不过工作,做就行了。像贝哥,她才初中学历而已,游戏打得菜,长得不好看,普通话也难听,现实里不会有人追她的,可在游戏里,她就是人人追捧的女神,好几个大佬跪着求着要给她送钱,赚着比我们多好几倍的业绩,凭什么啊?就凭她是个女的,换个男的你去试试?”
浓重的烟味弥漫了整个走廊,胖哥把烟掐了,继续说:“你们觉得那些上当的人无辜可怜吗?不,其实他们是罪有应得,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——如果真的想好好玩游戏,不起别的歪心思,怎么会上这么低级的圈套?我们没违法,也没有伤天害理,没道理不安心。就算真的有什么问题,那也是公司去担着。特别是阿喵,你本来就是女的,心里有什么好过不去的?女孩子在网上隐瞒自己信息不是很正常的事吗?”
胖哥走后,走廊一下变得沉默起来。
回到工位,贝哥依旧是巧笑嫣嫣、八面玲珑。她一边和美总发语音,一边和二号大叔聊着,电脑的微信页面上还有一堆人等着她去聊天。就如胖哥所说,在现实里,贝哥满脸凹凸,厚重的粉底都遮不住脸上的痘疤,照片也要P成另一个人才能发出去。但在这个公司里,她却是仅次于组长的销售亚军,其他男同事都要靠她那不标准的普通话“吊”着不同的玩家。
在网上被不同的男人追捧,总比在现实中坐冷板凳好吧。
“天气凉了,美总你要加点衣服哦。”
“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啊,自己建了帮会不弄,要我来弄?要不你再找个帮主夫人好了……”
看着活力四射的贝哥,我突然替那些和我们接触的玩家感到悲哀:他们以为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伙伴,或者是在跟异性搞暧昧,但实际上我们只是逢场作戏、别有用心而已。
6
我决定将拉人的重心转战到卡牌游戏上。很快,其中一个叫“霸帝”的玩家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力。这人在游戏里满身“时装”,开着最高等级的会员,名下还有一个大型“公会”。我想都没想就在游戏申请加他好友,而他的回应也很快,秒速通过,邀请我一起加入牌局。
几局牌下来,我就清楚这个人是个很合适的目标——充值过万,争强好斗,拉到《权力》里,肯定不输那个美总。可他又不肯给我微信,我就只好耐心陪着他玩,同时和其他“目标”聊天。
霸帝问我年龄,我就随意编了个24。
“我注意你几天了,你不上班,就整天玩游戏?”他问。
“嗯。”
“你就是那种在家带娃的妇女吧,不甘寂寞就跑到网上来玩游戏。”
“你他妈才带娃妇女!你他妈才不甘寂寞!”
“那你之前干嘛在世界上找小哥哥陪你玩?”
“要你管!”
“怎么样,寂寞妇女,你的胸是啥罩杯?进哥的公会跟哥一起玩啊。”
“去死吧,垃圾!”
我气得关掉游戏,摔掉鼠标,即使牌局还没结束。
去他妈的工作!去他妈的考核!去他妈的不要和客户吵架!要不是因为工作,谁愿意和这种垃圾说话?
可我还没有下班,还不能关掉电脑,清空游戏。
“妹纸,怎么了?怎么突然没音了。”
“妹纸,快点来帮我下个副本。”
“工作?你不是说你还在上大学吗?怎么突然有工作了。”
面对着屏幕上的4个游戏,还有不断亮起的微信提示,我突然有些身心俱疲。委曲求全、百般讨好,就为了让他们去玩《权力》,可这群劣质目标,只想占我的便宜!
晚上8点半,我和阿轩下班了。可别的同事还在工作室里坐着,或对着手机,或对着电脑,飞快地打着字。没有人要求,也没有加班费。每个人都在自主加班,陪着屏幕另一头的“VIP先生”。因为到了晚上,游戏的内容才更丰富,上线的人也更多。能找到合适的猎物,也适合刺激消费。
这是公司的常态。
周二,公司公休。我和阿轩两个游戏成瘾的人,竟然一天都不想碰电脑和游戏,那些微信聊天,也一概不理。一个玩家都没拉到,我觉得我俩压根过不了考核。
可令人意外的是,我的微信里出现了一个大叔,很直接地问我:
“美女,陪你玩什么游戏。”
“权力。”
“没听过,到时候怎么找你?”
“很容易的,只要我们在(游戏里)同一个区,输入角色名字加个好友就可以一起玩了。”
过了一会儿,大叔发来信息:“我在武汉江汉区。”
瞬间,我就想起了贝哥的那个“二号大叔”。
7
因为这个武汉大叔,我从第六天开始步入“正轨”——空无一物的后台终于显示有玩家注册游戏,还是两个。组长让我跟着去建号,然后陪他们玩。
阿轩则又被叫出去了。隐隐约约,我听到组长很着急:
“你要广撒网、多捞鱼知不知道?”
“‘白天无不无聊,晚上寂不寂寞,小哥哥一起来玩啊。’这是最基本的话术,你就学我这么说!”
“总之我不管你是什么渠道,用什么方法,反正就是把他拉到这边来花钱。”
……
面对那粗劣的画面和满屏的充值选项,我突然有些犯恶心,我真的有点玩不下去了。
按照组长规划的进度,我之前在别的游戏里“攒”的那些玩家,今天也该“收网”了。他们都很热忱,耐心地帮我过任务、下副本,有的甚至愿意把自己价值几千块钱的账号借我玩,让我有更好的游戏体验。
可我却很无措,犹豫着,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诉说自己隐藏已久的真正目的——如果他们知道了我的真实意图,还会对我这么好吗?
我心里正乱着,《万王之王》的页面里,随风又发来了信息:“阿喵,你又在玩游戏啊,女孩子老是玩游戏不好,趁着年轻,还是应该好好工作。”——他最看不得弱小无助,所以我给他编的故事是:我大学刚毕业,适应不了工作,所以才沉迷的游戏。
“知道啦,大叔。哎,不过要是有什么打游戏的工作就好了。”我回复说。
“你只是刚出社会不适应,坚持一段时间就好了。别像有些女人,成天不出去工作,怀着孕在家还乱发脾气。”
我手一顿,立刻想到了他怀有6个月身孕的妻子,但还是回了句:“嗯,可我还是想打游戏。”
“不能这样,你得出去工作。大不了失败了,你来我这边。”
“干嘛?”
“勉强养一下你啊。”
“你之前还说勉强挣个奶粉钱呢,怕是养不起我。”
“反正是只喵(猫),也费不了多少钱,供你打游戏就行啦。”
我一下没了话。他继续说:“你什么时候来我这边玩儿呗,我包吃包住包车票钱。说实话,我还是挺好奇现实里的你是个怎样的女孩子,这么活泼,又很可爱,打游戏也好。”
——按照流程,我本应该说:“那你先陪我打游戏再说啊,我最近刚玩了一个游戏《权力》。”
可我不想说。
有些暧昧话未必是真,可万一不是假的呢?我开始脑补:一个男子沉迷和女网友聊天,冷落了怀孕的妻子。两个人的矛盾,变成了两个家庭的矛盾。有可能离婚,有可能流产,也有可能维系着表面姻缘——一切闹剧,只因为一个别有用心的游戏推广员而已,而这个推广员,还可能是个200斤的大胖子,比如胖哥。
我想,即使这个情节没有发生在随风身上,也有可能发生在别的玩家身上。那些往游戏里充了不少钱的玩家,大部分是受了我们这些“假玩家”的挑拨。毕竟,公司只需要在游戏后台点几下鼠标,我们就会有好装备和特权,而他们想获得这些,是要真金白银地往游戏里烧钱。
8
好不容易捱到了中午,组长问我们是跟大家一起订饭还是自己点外卖,却听胖哥说:“不用点了,今天我带他们两个出去吃。”
贝哥在一旁酸道:“哟,胖子你这回怎么这么大方了,平时请我喝杯奶茶都不肯。”
“就是嘛,也带上我啊。”组长也揶揄道。
“你们一个月几千上万的工资还要我请,那我不得倾家荡产啊。”胖哥和他们打了个哈哈,就把我们带去了隔壁的小餐馆。
点了几个小菜,几瓶啤酒,3碗羊肉烩面,胖哥就说开了:“阿喵,之前你不是替我发了个语音嘛,今天那个客户充了3000多,一下把我这个月的指标提前完成了,所以我就想请你们吃个饭,感谢一下。你们随便吃,不够再点。”说罢,他就咬开啤酒瓶盖,“咕咚咕咚”灌了起来。阿轩也陪着他,一口一口地啜着啤酒。
胖哥说,他在这公司已经干了一年多了,但业绩也就那样,平时每月算上提成也就3000不到。听说我们刚穷游回来,胖哥很是羡慕,他去过最远的地方,也不过是洛阳。
狭小的饭店,衬得胖哥的身材愈发臃肿。旁人进进出出,都要往他那儿瞟上一眼,可胖哥并不在乎,他自嘲道:“在很多人眼里,我只是个死肥宅而已,文化程度不高,平常也不怎么受人待见。那些好的工作看不上我,体力活我也干不了。可是没有办法,除此之外我还能干什么呢?男人对着男人,真他妈恶心啊……可我没有别的选择,我还要生活,家里还有人要我养着。说真的,能每天坐在椅子上,打打游戏,我已经很满足了。最起码,我在游戏里想下什么副本的时候,只要喊一句,就会有一堆人和我组队。”
胖哥喝干了最后一口酒,说:“走吧,吃饱了,我们回公司。你们就剩下两天培训期了,可得好好搏一搏,争取留下来。毕竟这活儿不难干,也轻松。”
回到公司,楼梯的台阶上,贴着一排排胶纸,上面印着:“今天,你努力了吗?”。
我眼中看到的却是:今天,你骗人够努力了吗?
“哈哈,二号答应我一会儿就葱(充)3000块钱!”
刚一回来,我就看到贝哥又在工位上手舞足蹈,可我却没了羡慕的情绪。
等了半天,二号大叔都没有充钱。另一个同事揶揄贝哥:“你魅力不行了啊。”
“谁说我不行的,我去问问他。”过了一会儿,贝哥说:“哼,他说他没钱了,之前都为了我葱(充)光了。还说什么之前答应我葱(充)钱是一时脑热,现在反悔了。”
组长听了,说:“那你就跟他说,你要是不充钱我就不陪你玩了,他之前已经充了4000,不可能放弃你的。”
“切,才4000而已,一点都不如美总大气。”贝哥一脸不屑,可消息还是发了过去。
我偷偷看了一眼她的屏幕,二号大叔解释说,他家里有困难,自己生病了需要用钱,这一段时间不想往游戏里充钱了,等过一段再给贝哥充。
而贝哥不相信:“我不想丢面子,充就充,不充拉倒,我也可以找别人带我。”
于是,二号大叔就说“去银行取钱了”。这显然是托词,现在游戏充值几乎都是微信、支付宝、银行卡直接充。
二号大叔到底充不充钱,我不知道。但我知道,我不想继续骗人了,我还是做不到问心无愧。
微信问了阿轩,他说他也不干了。
统一了意见,我也就甩了工作,开始大玩特玩。毕竟这么好的电脑配置,还能免费蹭饭,不玩多可惜。
打开卡牌游戏,霸帝的密聊就发了过来:“妹纸,你别生气啊,上次是我开玩笑。这是我微信,你加我吧。”
我很想把这个人弄到《权力》里,然后坑他个百八十万的,可我想了想,直接拉黑了他。
那个武汉大叔也在微信里喊我,说他已经升到了17级,只等我跟他一起玩。我知道,只要我开口,他一定会为我充钱。
我把这些“好友”全删了,然后退出了微信。
当天晚上,我俩给组长发了辞职信,只说自己“能力不够”。
组长还想挽留我们:“其实你们也不用对自己没信心,做惯了就好了。之前我有一些客户,发现我是做这个的,就把我删了,结果转头就加上了我另外一个号,现在还在给我充钱呢。
“你们良心也不用有什么过不去的,毕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,那些人要是不对异性产生龌龊的想法,怎么会到游戏里来?你们也没拿着刀逼着他们充钱,自己好面子,又能怪得了谁?”
我们把组长拉黑了。
几天之后,我和阿轩又开始一起玩一个新游戏。
只见世界频道上跳出来一条信息,一个女性玩家喊道:“有没有想换游戏的小哥哥,我们一起玩啊。”
我想,是不是《权力》?便密聊过去:“什么游戏?”
“加我微信我就告诉你。”
一瞬间,我好像又看到了贝哥,她正巧笑嫣嫣地伸长了脖子,骄傲又鄙夷地藏在显示屏后面,等待着猎物上门。